雪小禅 | 我愿永远被你猜不透

本文选自雪小禅《我只向美好的事物低头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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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愿是光，逆光。你需要眯起眼睛努力看， 但仍然黑茫茫一片。我又是金属，有不固定的属性，冷硬之外，是精神园地的光泽。我是植物， 光合作用之下，闪现了说不出的姿态——我有时风情万种，有时沉默如钟，我偶尔在山河万朵里淹灭，偶尔刹那绽放出光芒。

请原谅我喜欢黑夜。黑夜中，我是一只冲向更黑夜晚的鸟儿，独自鸣叫，独自幽欢。真好啊！这莫名或不莫名的孤独，这立体或单一的孤独，它们复制了十万个，排山倒海而来。而我负责歌颂，用美妙的喉咙——请允许我在黑夜用声音点燃孤独。

此时我唱《春闺梦》，此时我唱《梁祝》。什么能比孤独更奢侈？

我毕生追逐着这种奢侈，一万年不动摇。家中的花花草草坛坛罐罐分解着我的孤独，又加速着我的孤独。我和它们说话、倾诉，它们懂我。并且赞美我这纷纷的孤独。

山本耀司曾说 ：“我在女人身后追赶着她，如果她转过身，一切都将结束。正是这个原因，我只是追寻，追寻女人的背影。”

我是那个女人吗？永远有背影的女人？或者，永远模糊不清的面容？说不清的含蓄、羞涩、任性、坚韧、柔软、暧昧、饱满、残缺……

我有时是终日里漫游的白云，极目苍山外的春江花月夜，我有时是一帧宋元山水画，残山剩水间，有比时光还久远的一派天真和苍老。更多的时候，或许是古画中闲逸的一笔，一番寂寥况味就那样飘逸出来。

多好啊——连我也猜不透我，我试图拿出时光的放大镜，却发现它在光阴中碎成粉末，有好多时光扎得我流血，有好多时光又像翠鸟鸣叫， 绿色的叫声迷惑人好多年。

更多的时光像哑巴，被安上了密码锁，连我自己都忘记了密码。

听《山中思故人》，在灯下临古帖，哀伤中热泪盈眶。自重自持自临帖，在不动声色中完成最隆重的怀念。

我愿在时光中大音希声、惜墨如金，在惊愕之余已收山而去。一个人听古琴可以听出古意和远意，仿佛万朵桃花跌入山谷，随水而流，那空灵、深邃，荡入我的神经末梢。它们在文字里再次活过来，张力十足地复活。

有时我过分宠溺时光，让它肆意挥洒——丁酉春天，我一个字没写。就那样在山河间走啊走， 仿佛时光没有尽头， 仿佛时光是十万残荷，凋敝得让人猝不及防。

我又宠溺着自己的文字，让它们去谋杀时光，让我保持一个少年的样子怀念，不停地践踏那些回忆，然后淬取出最纯粹最干净的那一部分， 悄悄吞服——有很多光阴，我必须一个人服下，并且，永生不说出它的样子。哦，不告诉，我不告诉你。

“我对那些卖弄风情的女人丝毫不感兴趣。”想想两年，我穿同一款灰色球鞋， 48 块钱，背一帆布包，从南到北，从东到西。上电视也是这双鞋，去讲座也是这双鞋，走遍万水千山也是这球鞋。后来一个叫草莓的女孩子一定要收藏这双走遍了千山万水的球鞋，我给了她。但又买了同款，仍然灰色，仍然 48 块。

这双球鞋看见了我光速一样的孤独，海洋一样的悲伤，樱花绽放般的喜悦，还有那被包裹得极好的性感——请原谅我对那些暴露的服装没有兴趣，那试图的勾引多么失败。

真正的性感是羞涩、含蓄、含而不露，是高级的不动声色，是在黑、白、灰的隐藏中有一片火山。是冬天隐忍的梅，是浩浩渺渺、空旷、野性，是欲说还休，爱上层楼。是宽大飘逸白衬衣中，那颗自由羞涩孤独的灵魂。

厨房里有颗生动的灵魂。长时间或更长时间，我晃荡在厨房里，厨房有说不出的性感和温暖。这是多么诱人的秘密。那光泽是女性的，是立体的，是充满了食物复杂味道光芒的。

在绿瘦红肥间炒出几个雪氏味道的菜，在几个小时的光阴中煲一锅老汤，期间唱着戏听长书。

小满那天的菜谱生动啊。

小满未满， 细心做了黑椒三文鱼、龙利鱼、太湖银鱼、煎白蛋， 又煎了龙虾鱼肉球。哦，还有扇柱，汤是鸡蓉玉米粒汤，甜品是雪山紫薯， 冰冰凉…… 盘子用了日本淘来的黑盘子，磨砂的光感，勺子是景德镇手工木勺，面对一柜子器皿，我脑海中想象以什么菜品来配？

厨房里的器皿是贴心的情人，洗刷它们时，有生动的快感。每次出差行李箱中，总会带回盘子和碗。朴素的生活并非不奢侈，而是更奢侈——朴素的光芒永远是奢侈品所衍生不出来的。

我刻意保有对这些器皿的敏感和执着 ：云南的陶罐、四川的粗碗、日本的茶具、泰国的木制品……它们是一种生活姿态，以朴素优雅笨拙的样子展现生活的迷人和性感。

在厨房中，我会安心，以一个厨子的认真对待菜品。你说喜欢我穿着碎花衣裳在厨房的身影，我也喜欢。

我还喜欢在园子中散步、游荡。搬了新家之后，园子幽美、清静、空灵。晚上只几个人在散步， 没有了广场舞的热闹和喧嚣，没有了大众的热烈和吵吵嚷嚷，连空气都清冽了起来。

每至深夜，园子仿佛是我一个人的园子，我一个人浅吟低唱，我一个人游园惊梦。

园子里的四季被我画进了时光里。

在春天，杏花开了梨花开，我站在花下曾经泣不成声。且与花说， 且与花语。花朵用销魂的离别安慰我的绝望和悲伤。在夏天， 我在池塘边看睡莲，煮了老茶，看夕阳落下去，那绽放出来的余光点燃那些相思和想念。

将进酒，杯莫停。

秋天的园子真美啊。秋声中，在雏菊里独自地笑，山河万朵，每朵都刻骨铭心地寂寞。在冬天，池塘中有寒鸦，有鹤影，有纷纷扬扬的大雪。

我站在湖边， 背影孑孑， 所有心事封存， 用时光窖藏， 连自己都忘了回来路——请让所有一切销声匿迹，请让值得的瞬间刻骨铭心。

园子成为我的知己、情人、陪伴。更长的时间我停留在园子里。那条小路有多少块砖我亲自数过， 开满了石榴花的窗口我站了很多次。大朵大朵的月季花被我一次次路过、拍照，我嘲笑着它们的没心没肺，它们嘲笑着我的百年孤独。

可是，恰恰好。

恰恰好的园子遇上恰恰好年龄的我。太年少了，我担当不了它的丰富。太老了， 我享受不了它的风情。此时， 我们相互映照， 相互温暖。在某个合适的瞬间，我在星空下，提着自己庞大的孤独，涕泪滂沱。

那些灰飞烟灭、那些哀伤、那些痛楚……都化成高贵的平静和花开富贵的笑容。

我尊敬那些尝遍人生百味的女子，从不展示自己的伤口，而是优雅地穿上旗袍，鬓边别一朵栀子花，在最坏和最好的时光里，煮一款 30 年以上的老茶，以最优雅最隆重又最有仪式感的姿态，款待时光，款待自己。

山河万朵，我愿最独持，永远猜不透，永远以最谦卑的姿态，骄傲、寂寞地活成那唯一的、不可琢磨的样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