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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前



       我前些日子和新闻频道的摄影师鱼群去艾艾果镇,给若平老师拍一部230分钟的纪录片。若老师在艾艾果镇的一所中学执教20年,有不少事迹,他的学生曾给我们写过信,称他是“非同一般的老师”。之前我们也曾见过,喝酒,打牌,谈教育和文学,感觉还不错。他话不多,偶尔有惊人之语,最让我产生兴趣的是,教了这么多天年书后,他开了一家服装店,店名“从前”。能取这种名字的人不可小觑,说明他很念旧,这种旧有意境,有精神,也说明他眼下有那么点无所适从,只能过过小日子似乎于心不甘,但也无可奈何。曾问过若平我猜的对不对?他笑答之:“都对,都对。”显得情商很高的样子。


       鱼群说:来,老师,给你几个不同角度的头部特写,你希望是什么表情?鱼群扛的是日本生产的价值30万元的摄影机,一心想做“顾长卫第二”,但没人找他拍电影。他还曾想拍一部像《铁西区》那样超长的纪录片,地点选了艾艾果镇,拍了一周,放弃了。各个部门没法协调,资金又不到位,瞎鸡巴白忙了!他本来对拍人物兴致就不高,听说要拍一位老师,还做了个鬼脸。不过,若平冲着镜头摆出的几个姿势与表情,让他改变了看法。也许他本来就没什么看法,是活就得干,而已。


       若平摆了个大知识分子萨特握着烟斗冷眼看世界的表情,叫他的女友在一旁扮演波伏娃。翻开带照片的萨特的书,里头准有这一张。接着他对我说:拍脸部特写太幼稚了,弄成全身的!几乎算是命令。他摆的是小说家詹姆斯·乔依斯躺在折叠椅上,冷视旁边与他对话一小孩的姿势,这张照片在早几年的《老照片》中有,小说家张炜还写了几段猜想性的文字,吹捧乔依斯。若平随兴背了一段《尤利西斯》:“利奥波德·布鲁姆先生享用着美味的动物内脏。他喜欢浓浓的杂碎汤、填有坚果的内脏、填有作料的烤制心脏以及裹着面包屑炸过的肝片、炸鳕鱼鱼子。”扮小孩的是隔壁店主的宝贝儿子,滚圆滚圆的,念五年级。他一听过会儿有“肯德基”吃,欢欢喜喜地答应了。鱼群和我都很服若平老师,果然“非同一般”。


       “我最近在读马克·科尔兰斯基的《鳕鱼》,刚才那段《尤利西斯》用的不是萧乾夫妇和金隄的译文。是这本书的译者的译文,还没对照过。导演,听说你也懂乔依斯?”若平边说边考虑下一个表情。我说我哪懂,看过拍乔依斯和他老婆的电影,只记得有一场床戏,蛮火暴的。还有一部据说是根据《尤利西斯》改编的故事片,好像叫《布鲁姆》,前半部还有点对“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”进行捕捉的小趣味,后半部大玩超现实和荒诞派,看得头晕。若平颇有同感,并提醒我:改编名著吃力不讨好。


       鱼群开始露出恭敬的神情,问若平:“老师,下一位是谁?”“叶芝吧。”这次“叶芝”和他狂追多年的女人“莫冈”的扮相都有点怪,我这么认为。“叶芝”在追“莫冈”,没追到手,他们的表情却太像私奔之后的欣喜和惊魂甫定混合的样子,等于改编了这段“爱情”。


        从若老师班上出来的学生,都会背几首现代诗,知道贝克特是哪国的大作家,哪年得的诺贝尔文学奖,等等,文学方面的知识不少。一位女同学在信中说:“莫泊桑的小说很多是太简单了,能像《项链》那样出人意料的作品并不多见。”另一位男同学以“二战”为背景写起小说来,“老师带我们看了《拯救大兵瑞恩》,讲谁是‘沙漠之狐’,谁第一个发明了闪电战,我想不去写太对不起老师了。”若平面对镜头颇为矜持地听了我的汇报,补充道:“还有几位,可能是17位吧,已合写了一部新武侠小说,叫《刀十七郎的江湖爱恨情仇》,我看了几章,超炫,正在联系出版社。有些已经在收费网站上连载了。”据我所知,若平年轻时写过现代诗,写过一些情书,后来就搁笔了。


       鱼群认为这部纪录片可以请几位剧团的演员,以表演来还原若老师的年轻岁月,再现他的“从前”。若平表示同意。我们在艾艾果镇呆了四天,回来后立即找了几名演员,给他们看了一些文字资料和拍的片子。这几名演员都很有兴趣,只是有个疑问:这位老师又不是名人或新闻人物,何苦要花这么大的心血呢?我说他是小人物中的大人物,他的事虽不大,但他的心很大,你看他开店之前在课堂上讲什么?讲反新概念作文呢!讲霍金是一个者。


      演员们点点头,反正给钱,是活就得干,秀一把而已。


       “从前的艾艾果,有苏式建筑的电影院,有一条很生活的小街,若平老师的家就在街拐角的一处院落内。”几名演员用身体围成一个地方,权当那个大院落,其中站着一名演员,权当洛平老师的房间。“这个房间里有很多书。年轻的若平即便有一个月不在家,他的妈妈也不会让任何人去动那些书。”夜晚的艾艾果(当时是一个镇),若平和前瘦猴坐在街边闲聊,他们谈的是法国象征派诗人,波特莱尔和兰波,还有马拉美。有一位老教师临终前特意交代家人:“我的藏书留给那位写诗的学生若平。”若平第二天来到老教师的家,翻了半天,没有他要的书。。为了不让老教师伤心,他拿了几本。仅《易经》一本留在他的书架上。但他从未细看过。


       演员们一听《易经》,来了精神。“头,这里可不可以用王家卫《东邪西毒》的手法来演,那里头的念白好像也有《易经》的味道,嗯?”我说OK,来吧。于是一人念原文,众人念译文。“泰:小往大来,吉,亨。”一个很粗的女声。“年轻的若平心想:好啊!失去小的,得到了大的,吉祥顺达啊!于是他开始尝试真正的婚姻。”合声参差不齐,如散兵游勇在相互呼唤。我和鱼群商量好了,“演义”洛平的“从前”,不指派特定的演员来演特定的人物,大家随兴而发,主要“演义”的是故事,语言;人物上即兴发挥。一个人或一群人这时候觉得应该突出某人,或某几个人,就表演,没有加入的人在一旁也可以即兴增加内容,如形体,背景声音,旁白等等。有几名在“演义”考平的婚礼,另外几位在“演义”想像中他应该有的私奔情节,还有几位将他们所站的位置叫作“艾艾果码头”,洛平和前瘦猴坐在码头的石阶上,谈论一件与失窃有关的事。“你总是那么冷静……”若平说。“因为那不是我做的。”前瘦猴答。


       “船”开始离港,“扑——扑”,汽笛响了,他们无言。

 

         “私奔这一段可以演长,演丰富了,我给你不少文字和照片,你这里面就做做样子,浪费素材。”若平有一些不爽。我说经费和时间有限。如果这部片子在什么影展上能获奖,资金不缺了,来拍《“从前”Ⅱ》,自然会丰富一些故事。若平似意犹未尽:“看你这么有卖点的事只弄这么短,就像我几年前一位学生的作文。他写《上学》就三句话:我去上学,我从家里出来去上学,我跑着去。上学可写的很多很多,这位同学写的是看明白了,他不是跳着或飞着来上学的,但那么短,太搞笑了吧。”

     “他为什么这么短?”

     “他果然是搞笑。你也在搞笑吗?”

       我是想在这部片子中,找几个地方搞搞笑。那些演员演得很认真,搞笑没有了,透出幼稚的喜剧的味道。


         “咸,亨。利贞:取女,吉。”这回换成一个尖细的男声。鱼群的镜头故意斜着往后拉。他是坚信镜头会说话的摄影师。整齐的,甜美的,抒情的合声响起:“洛平老师迈入他的又一次婚姻殿堂。啊,男女交感,顺利。利于预卜未来:娶个女子,吉祥。像叶芝诗中写的:‘爱慕你的美丽,假意或真心。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,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。’”在若平的“从前”中,婚姻的比重很大。那四天时间里,他大谈对婚姻的看法,哲学的,宗教的,化学的,自然是围绕着他自己的婚姻展开,可惜的是太理论化了,充满各种令人生畏的术语,有关他自己的婚姻故事,蜻蜓点水。我们只知道他有婚姻生活,至于与谁,现状如何,岩平说:待日后再议。还有他的“教育思想和经验”,现在也没有准备好怎么说。他似乎吃准了有人给钱拍《“从前”Ⅱ》,实在奇怪。“你挂电话说要来,我去翻那部《易经》,一翻开就见‘六二:鸣谦,贞吉’。预示着吉利呀。你拍我算是找对人和事了,我不会给你带来什么,比如帮你家教啊,但我这个人和我的事情,会使你无往而不利。”第四天的那个晚上,我和鱼群约若平在路边摊喝酒。“旧艾艾果逐渐没有了,拆太多了。”若平几杯酒下肚,回忆了起来。“我从教10年,颇有一场空的感觉。”我们说若老师那你就开始诉苦吧,酒后吐真言。“有什么真言不真言的。从前,我年轻的时候,也风流过,写过诗,一群诗友疯疯癫癫,背诵普希金的《假如生活欺骗了你》,谈恋爱,争风吃醋,这一点跟他人都一样。唯有写诗这件事,是他人所没有的享乐。他人即地狱,可是因为有了诗,因为诗人记得,避免了地狱的真正产生,我们虽然都没有得救,但也没有堕落。”


      从前,当春暖花开,一群鸽子就飞到我家后面的空地上,那里放着几十箱冒牌的香槟酒,可能是鸽子从未闻过那么怪异的味道,也可能是别的原因,反正我是被鸽子的“咕咕”声吵醒了。我是个从未写过一首诗的诗人。我是个从未反抗过社会的叛逆者。我是在白天想当远游者,夜晚想躺在思想的水床上爱上爱情的幻想家。我没有渴望,但我被渴望围堵在狭小的世界里;我没有爱,但我被爱日夜窥探;我没有物欲,但物质生活无处不在。


        从前,当我还是学生的时候,那群鸽子让我感到生活是美的,动情的,我在多层的保护网内眺望那不可知的远方,鸽子经过这些地方,看见爱情,看见人类的痛苦,看见寂静的山河,它们代替我去,而我,睡得好香。从前,我在教室里,只感受到人类的苦痛,我才知道自己不但长大了,并开始渐进衰老。少年时,乃至年轻时的心境和诗意渐渐消失,它们在我的学生当中。他们代替我在体验和享受,他们不知道我内心的悲哀,是人类才有的带着原罪的悲哀,落寞的悲哀,以及世俗化的悲哀。像快飞不动的老鸽子,忆起那些香槟酒的怪味,已抖动不起翅膀。从前,我爱过一个人,这种爱恋的滋味透着羞怯,我渐渐才明白这种爱,使我对生之无趣有了准备。在四季,在任何一个地方,但不一定在所有的时间里,并不难,爱一个人,我自己。


       “从前是一个家的词汇。它延续着一场自古以来与家的对话”。我弄错了吗?我把它变成了一个与漂泊有关的词汇,一个也是使喃喃细语最终在内心飞翔的词汇:“是的,从前,漂泊是一种病,而家的前门像医生的眼睛,后门如护士的手,治瘉了我,照顾着我。”从前是词典的病。善于说从前的人善于做自己的病人。这是真的。从前同时是孤独的。请允许我把卡·洛朗斯对“是的”的超一流的阐释移植在我的“从前”里:这是一个无终无底的词汇,一个令人眩晕的词汇,一个落入深渊的词汇。是的,真正爱说“从前”的是祝福。


选自小说选《Lk》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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